对于九零前的农村孩子来说,如果童年有什么动物伙伴,牛,肯定占一席之地。无论南方的水牛,还是北方的黄牛,都为乡土中国提供了重要的畜力,它们经过数千年的驯化,也因善良温顺和吃苦耐劳性格,已然嵌入到农耕文明的方方面面,成了农民的帮手,甚至是家庭成员——一个重要的例证,就是牛郎家的牛,帮助他娶上仙女,实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生活。
家乡的耕牛,一般是土黄色的,个别有白色或黑色的,它们庞大的身躯,融入大地的颜色,哞哞无闻,注定是一生劳作。在豫西地区,我们叫牛,为ou(扬声,发音类似鸥),这个发音很自然,就跟“中”一样,朴实中带着亲切。在田间地头的,基本是母牛,偶尔有几头阉割的公牛,不多,因为公牛天性暴躁,发起脾气可能就抵人,所以也就懒得驯服它, 一般养大了卖掉,杀了给城里人吃肉。而母牛脾性温顺,还可以生牛犊。用一根竹子穿过鼻孔,把绳子套到牛头上,就算是牵住牛鼻子,再在脖颈挂个铃铛,它就乖乖的跟你走了,哪怕是一个三五岁的小孩子,也可以给大人牵牛。在乡间能看到的大部分的场景是,一直母牛带着牛犊,套上索头在耕作,或拉车——索头,这是古老的农具,汉代壁画就有,这种专用的拉拽中间件,用自然弯曲的木头制作,使用时套在牛的肩胛骨上,下面用绳子固定,然后将上面的长绳子挂到犁或磨、车等上面,就可以干活了。黄牛背脆弱,不能负重,人更不能骑,但它肩部的牵引能力很强,一辆架子床,满载或超载是常态,比如去镇上缴公粮(一种延续两千年的农业税,2006年被胡总废除)的时候,大概可以拉十袋麦子玉米等粮食,一袋80斤左右,则牛日常的拉力,在400Kg左右,拉车爬坡的时候,它们喘着粗气,嘴里流着哈喇,被人拿鞭子抽着,鼻子也被拽流血了,唯有负重前行。
就跟打工人上班一样,牛的本职工作,就是耕田。我的老家在登封西北,是嵩山余脉,这里土地贫瘠,坚硬的土地,充满顽强的茅草根、石头蛋、土坷垃,犁地的时候,就更费力了。想要翻开或耙平,至少需要3000牛顿的拉力(大约是人类双手各提一只肥猪的力量),并且还要持续输出,所以一只牛就肯定不行,需要个搭档,我们家的牛一般和六爷家搭档。
我的童年记忆,基本和牛打交道。为了养牛,要无休止的割草提供青饲,如果草料少了,就只能掺入用镰刀铡的秸秆,但珍贵的麦秸秆要留到大雪纷飞的冬天。暑假的时候,割草是我和妹妹弟弟日常任务,因为牛是反刍动物,所以晚上也需要进食,草料是否充足关乎自家牛的温饱,如果夜里没料,牲口长不上膘,白天干活也没力气,所以马虎不得,只能多不能少,一般一头牛需要2荆篮,大约50斤左右,农村的孩子,当时普遍的体重,也就是五六十斤。割草就是拿着镰刀到处跑,因为割草的人太多,要走很远寻找,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亲近大自然的机会,虽然要忍受风吹日晒,但却也是难得快乐时光,可以采摘野果子,偶尔遇到长虫(蛇),马蜂和野兔,会让我们兴奋半天。盛夏时节,草木茂盛,天长夜短,我们就去放牛,把牛带到荒地里,用一根长绳子栓住,它就转圈吃草,而我大姑家在山上,她家的牛会一早赶到山上,牛便儿成群结队去爬山吃草,傍晚再回家,牛的记性很好,没听说过自己走丢的,除非偷牛贼夜半牵走。闲暇的时候,牛静卧在地上,不紧不慢的咀嚼,听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,享受难得的闲适时光。牛是温顺的,但不代表好欺负,记得小时候,遇到野狼半夜偷小猪,或者黄鼠狼半夜偷鸡,或者恶犬无差别攻击,这种情况下,牛就会喘着粗气,用力踩地,用巨大的身躯,去威慑那些不怀好意的畜生,被牛踩踏,可是致命一击。
如果牛犊长大了,或者感觉这头牛用着不趁手了,当然,主要是家庭没钱花的时候,就会把牛卖掉。卖牛得是乡上赶集日,一般是老人带个小孩,比如爷爷带上我,一去一天,如果饿了,中午就买个锅盔(一种用大铁锅做的烙饼)。牛很聪明,也知道要告别了,多少露出留恋的神色,巨大的眼眸湿润落泪,但它是牛,又有什么办法呢?交易的时候,在一片开阔的地方,我们叫鸥市,这里人头和牛头攒动,有时候也有羊和驴乱入,地上的草和小树都秃噜皮了,在冒着热气的牛粪中,不断有牛经纪来回踱步,他们满脸搭笑,负责牵线搭桥,并收取一定的手续费,这些人是90年代乡村暴发户的典型装扮,西装背头,胳膊夹个包,耳朵挂支烟,需要极好的口才和察言观色的读心术,他们还擅长掰开牛嘴看牙口,用毫无逻辑的排比句说你的牛好或者差,我甚至怀疑可能买通乡镇干部黑恶势力地痞流氓等,因为这是大宗交易,利润可观,但是大抵来说,还是比较讲规矩的,因为牛的知识,庄稼人心里敞亮着呢。谈价的时候,买卖双方会衣服遮起来,摸手谈价,一方伸出2个手指头,问到:“这个中不中?”——代表2千元报价。对方摸着他的手,说”那会中?!”然后深处大拇指和小指,说:“再加这个数吧?”——代表再加600元,这样在聒噪的环境里来来回回,给这头牛儿定价,牛儿咧嘴瞪眼看着,对此并不在乎。——当然,买牛也很常见,在同样的场合上演同样的故事,买回的牛,是一个喜庆和祈盼的果实,女主人会给它系上红绳,多添草料,喂饱吃好,尽快适应牛圈环境,开始新的劳作。
牛是农人的全部资产,如果牛丢了,则会让这个家五雷轰顶,我听说一个乡下的老农,把牛卖给外地人一个好价钱,准备娶儿媳妇或办别的事情,结果,回来一看,钱都是冥币,遇到了骗子,然后他就上吊自杀了。这让我幼小的我,感到了世界的残酷。有一次,我课间在学校做作业,奶奶急匆匆的找到我,神情慌张,说牛丢了——她要在家看堂弟,还要做饭,忙的团团转,一没注意,牛就不见了,偷牛贼猖獗,此事刻不容缓,又找不到别人,奶奶快急哭了,就把我从学校叫出来,男人都不在家,于是,我带着弟弟,穿过浓密的玉米地,跨过沟壑,跑到东沟,才发现牛自己跑去荒地里,兀自甩着尾巴吃草呢。
能够照顾牛的,肯定不是拿鞭子吆喝的男主人,一般都是慈祥的女主人,比如我奶奶,疲惫的劳作之后,不无同情的叹息:“唉,这老牛真添欢人,真是下力了啊”。我妈也会在母牛生产的时候,给煮上一锅小米汤。邻居奶奶家有一个可怜的小牛犊,生下来是个瞎子,虽然无奈,但盘算养大可以卖钱,于是呵护有加,只是这牛犊太孱弱,不久就死掉了,她很伤心,但还是慷慨的送给我们一碗牛肉,这是我第一次吃上牛肉,但却很不是滋味。以前在农村,杀牛吃肉,是不能想象的,看过历史书或者演义小说的都知道,历代对耕牛保护有加,不允许杀牛,只有绿林大盗,被官府通缉无所畏惧了,才会切牛肉喝大酒。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,农村筵席吃上牛肉,最少也是2000年以后了,那时候拖拉机已经流行,牛也渐行渐远。
牛默默的耕作,偶尔哞哞叫几声,只索取了槽里那点草料,就心甘情愿与它的主人相伴,辛勤一生,别无他求。然而,我很少见到老死善终的牛,它们老了,在牛市上卖掉,被送到屠宰场,贡献出自己的肉,这就是牛的一生。
这是我10岁时候的故事,一晃三十年过去,老家的牛,已经不再也不会耕地,至于牛市和牛经纪,已经彻底消失了。在内蒙乌珠穆沁,我看到草原上无忧无虑的牛马,以及游牧民族的集市,就想到了老家那些牛儿,那些老人,和回不去的童年。
(以上图片均由个人拍摄于2005年左右,请版权碰瓷者勿扰)